文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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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辉】你的 你的(下)

是约稿,为方便食用分上下发布


(3)

等张淇再次睁眼时,出乎意料地发觉自己竟然被裹挟在拥挤的人群中,伴奏和尖叫声混在一处,顺着耳道冲进头脑,换得一阵尖锐的疼痛。他还来不及分辨自己在哪里,就被几乎脚不沾地推搡着前进。等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听到音乐突然停顿,随即周围爆发出更响的一阵嘈杂声。他在熟悉的钝痛中抬头去看,正好看到一束灯光划过台上站着的身影。张淇揉着头的手顿住,他看着那束灿黄的光把台上的人几乎笼出某种近乎朝圣的触感,然后在全场高声的呼喊声中,抬手划了下吉他,欢呼声先停驻片刻,随即又立刻爆发,几近要把整个会场都淹没。张淇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缓慢地放下了手,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身影,眼睛被炫目的光线刺得几近酸疼落泪。

那是陈辉,站在聚光灯下拿着吉他的陈辉。他只是站在那里,话筒架便固定在最合适他的位置上,甫一张嘴声音就响彻全场,不费吹灰之力地调动所有听众的情绪。他在台上踩着一个音响摇头晃脑地唱着加州旅馆,台下的观众就跟着他一块合着尾调。陈辉演出时身上有种很奇异的感觉,仿佛他正在世界的中心舞蹈,轻而易举就能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此时此刻也不例外,顶灯把他照得熠熠生辉,汗水在额上晶亮地闪烁,陈辉把吉他举过头顶,再次把歌曲推向另一个高潮,他举手的动作就如同自由女神支起火把,而底下所有的观众是他最虔诚的跟随者。而他是这片土地唯一的调动者。

周遭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张淇在台下静静地看着陈辉在台上光芒四溢,眼睛便盯着他移动,一瞬间骤然觉得周遭的声音全数静默,他只能听见陈辉,听见陈辉高声在唱,每一句都像震在心上似的,胸腔里震动嗡鸣着迎合。张淇看着陈辉神采飞扬的表情,想起头回遇到的十九岁的陈辉,又想到陈辉生病时的苍白模样,三张脸现下毫无阻碍地重合到一起,跃动的眉眼和滚落的汗珠悉数裹在一处,还有一同被熊熊点燃的灵魂,犹不死地弥着生的气息。

Freetalk环节,主唱惯例向台下的观众介绍自己的鼓手搭档,阿勇两个字尚出口,张淇便觉得耳熟,他在脑海中梭巡了一下,一块拼图便突然严丝合缝地在脑海中对上号。如果每回尚未明白原因的穿越都是按照时间的推进来展开,那么现在在台上演出的应该是陈辉当年组建的第一支乐队红鹦鹉。他和陈辉在一起之后,偶尔深夜聊天,也会听他提起这段在深圳的岁月,不讲苦痛,只说玩得很开心,讲他们当时轰动全城,说这话时还光脚盘在沙发上,神色颇有点怀念和炫耀之意。张淇拿来一床薄薄的毯子盖在两人腿上,问,为什么叫红鹦鹉。陈辉手里摇晃一罐多冰的啤酒,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先很神秘兮兮地说了句你猜,顿了顿又讲,其实我就是觉得红色吉利,毕竟中国红听起来多够意思,绝对一帆风顺。

只是那几年的摄影记录不如以后那么普及,网上能找到的一些视频也失真到都是马赛克,那段“光辉岁月”也只能封存在口口相传的回忆中,张淇此时被人群推动,阴差阳错地发觉圆了一个小小的梦。他看着台上的陈辉,突兀地有几分柔软的宽慰。当时陈辉十九岁,所以他唱歌时如一轮初升的太阳,奋力燃烧,恨不得把一切都奉献出去,而今陈辉二十四岁,经历过失败的苦痛,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唱的是歌,讲的是自己,却依然难能可贵地保留了一颗最干净的灵魂,因为他的摇滚依旧动人。

他和陈辉认识过这么多年,一起同台演出过,也在台后看过他,然而站在台下看表演好像还是头一回,他一直都知道陈辉非常有影响力和感染力,只是现在夹杂在涌动的听众中,才仿佛有了一种更深的了解。就好像……他看着台上的人重新起一个小节,在心里感触地想,就好像陈辉就是为了舞台而诞生的。

 

演出结束后散场,张淇艰难地逆着向外走的人流想去后台找陈辉,结果刚找到门就被工作人员拦下,一概被当成是粉丝处理。好在当年还没有“私生粉”的概念,因此工作人员驱赶得也很温和。他只好隔着远远地往里头看去,正巧那头陈辉结束演出,和阿勇有说有笑地走来,经到门前时突然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投来一眼,头发已经蓄长了些的男人动作便立刻迟疑地顿住,张淇和他对上目光,怔愣一瞬,随即露出浅淡的笑意。那一瞬间陈辉甚至忘记呼吸,随即像是确认一般有些不敢置信地先揉了揉眼睛。张淇的脸依旧在那里,还是同过去一样的半长卷发,灯光洒在他脸上呈现出某种柔和的质感,那个记忆中添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男人,在突然之间出现又在突然之间消失的男人……陈辉在这一时里灵魂却仿佛经历某种虚无,耳畔轰鸣,悠忽二十载,在此刻难以言喻地瞬间安心下来。

阿勇看他呆愣在原地,不解地用胳膊肘撞撞他的腰窝,问:你怎么了?

陈辉被这一推反倒回了神,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朝着张淇走了过去,步子却愈来愈大,大到近乎跑起来,然后冲到张淇面前,周围无所遁形的喧嚣声此时却消失不见,他在这一瞬间察觉到某种切实的宁静,对视的这一眼仿佛横亘过很多年。他抬手,结结实实地给张淇一个很用力的拥抱。他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问,譬如当时你去哪里了,怎么又突然不见了,桩桩件件,此时抱到人,感受到掌下的温度,那些丰溢的情绪却如鲠在喉,张嘴却什么也讲不出来,只是抬手拍着张淇的背,听到张淇在自己耳边,笑意中带着点自豪地讲,我就说你能行。

他没答话,只是搂紧了张淇。他向来不爱跟人讲自己过往的一段苦痛,唯独张淇像最例外的例外,他甫从起始就入住陈辉身体里最柔软的一处,因此占据心灵的高地。一旁的阿勇也跟了过来,他和陈辉搭档已经有时间,却从没见过他如此感情波动,忙问:咋了辉子,这是谁?

陈辉适才跟反应过来似的退开两步,却还是把手搭在张淇的肩上,亲近的态度堂而皇之,仿佛恨不得昭告天下,略微仰起头的角度仍有几分惯常熟悉的得意之情。他把张淇往前边一推,对着阿勇说:这张淇,我哥们。又转过头对张淇说:这阿勇,我现在的搭档。

陈辉搂着他的时候,张淇闻到他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须后水的味道,轻浅地萦在鼻尖,他想起当时十九岁的陈辉,喊他哥的语气颇有种未经世事的天真无邪,再想到现在还在哥后加了一个们,如摇滚界一种所有心照不宣的惯例,毕竟任何辨不清来源的友人都可叫一句哥们。他心底便漫上一股很奇异的情绪,类似于邻家好骗的小孩长大了,但是自己还没有骗够的遗憾之情。张淇伸手跟着阿勇碰了碰,终究还是应下了哥们这个称呼,笑着说:“你们今晚的演出超牛。”

“那可不。”陈辉单手靠在他肩上,灼热呼吸近在咫尺,他额上坠下一颗吸饱了光的汗珠,滴落到张淇的肩上。他说:“哥们必须牛。”

 

这场演出也算顺利完成,按照不成文的惯例,但凡是成功结束的演出都该有一场庆祝聚会,带上张淇这件事于情于理。南方晚上日头落了之后出来活动的才多,大排档四周坐满了穿人字拖的本地人,张淇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对南方方言更是一窍不通,在此地坐着颇有点陌生的局促。陈辉看着大大咧咧,但心思细,大家围坐一圈喝酒的时候先把张淇又介绍了一轮,于是大家照顾他,主动换上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听说两人是久别未见的旧友,立刻一个赛一个热情地开始分享陈辉光辉事迹以外的糗闻。话题中心的男主角主动扛起交涉大任,从老板处端回一箱啤酒一圈圈分过去,分一个骂一声衰仔,分到张淇的时候很微妙地住了嘴,又特意把酒瓶子往桌上一掼,花里胡哨地喷出满瓶泡沫,换来陈辉一声很惊吓的我操,还有四周一阵善意的调笑。

那会儿大概也得益于陈辉先前在北京攒下的一星半点的名气,加之红鹦鹉的名声在深圳也算是如日中天,那些个北京来深的乐队几乎都是陈辉在招待,唐朝超载二手玫瑰……当时喊得出名字的那些个纷纷来了个遍,陈辉心甘情愿地挨个当联谊大使,也落得了一个京摇驻深圳办事处接待部主任的名头。大伙便都这样喊他用以调侃,此时周围一众纷纷起哄,喊主任,咪耍帅了,又冇女仔睇你!

那瓶酒被开出的模样是寒碜了点,但横竖不影响饮用。张淇便接过来,陈辉就在他身边坐下,单手撑在桌沿,从盘子里捡出一串肉串三下五除二地吃干净了。南方天热,气候成百上千年来都没学会伪装,因此在他身上遗留下晒成焦糖色的肌肤当成罪证。陈辉还穿着刚刚演出的衣服,五金在脖颈上垂坠好几圈,吊带下裹着一层紧实喷薄的肌肉,手臂线条起伏流畅,侧头看去时能清晰目睹比以前更坚毅的面部轮廓。张淇盯着他的手臂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捏了捏,问:健身了?

陈辉闻言,立刻大惊,恍觉那句并不带任何语气的反问时一种对他日积月累练出来的肌肉的耻辱,于是屈肘做了个标准的肱二头肌拿捏手势,语气刻意压低,却依旧颇为自得,眼睛亮闪闪地讲,之前觉得体力有点跟不上,刚跳个两场就气喘吁吁,寻思着那不行,得练啊,结果练着练着就成这样了。话顿了顿,大概又觉着自己这段话里不够谦虚,于是很装模作样地补充一句:“练了挺久的。”

张淇忍不住垂首低低笑起来,他估摸是体脂低,肌肉就不太显,健身房里汗水雕刻出的几块一穿衣服就能盖得严严实实,看着瘦,实际上大臂肌肉也是实打实的真材实料。他平常不说成熟,但起码不幼稚,唯独撞上陈辉三两句都能把心底最幼稚柔软的一面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此时也不外如是,张淇一边在心里暗想跟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有点什么好比的,一边也暗自夹紧了手臂,侧头示意陈辉来捏一捏。陈辉不明所以地上手,立刻感到掌下肌理里蕴着的力量澎湃勃发,有几分不敢置信地讲:看不出来啊张淇。

“嗯。”张淇喝了一口酒,末了又补充一句,“练了挺久的。”

陈辉顿时敲着桌子大笑起来,几乎笑倒在张淇身上,说,没想到啊张淇,你还记仇?

我可没有。身侧的气息太熟悉,尽管在如此嘈杂的夜色里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张淇握紧了手中的酒瓶,听见自己语气中不自觉带着几分含笑的宠溺:“我这不就是随口还你一句啊,这都要算?”

陈辉立刻说:“算,怎么不算。”很神采奕奕,接话的语气太顺畅,娴熟到张淇有一瞬间恍惚,他盯着远处的星空,半晌把最后一根烤肉串塞进陈辉嘴里,语气很有种哄小孩的意思,说行算你的,这顿算你的,主任。一句话就堵上他尚未来得及发表的辩证大论。

他们往常一起在夏夜喝酒时也惯常斗嘴,再配上很没真心的几招花拳绣腿,随后躺在一处气喘吁吁。事情中止十分钟,天下太平时张淇去把闷好的小龙虾端出来放至茶几上,陈辉一口嘬一个,吃到一半时很猛然地一抬头,嘴边还沾着酱汁,却认真地发问,你刚是不是多踹我一下。张淇头也不抬,把冰好的啤酒丢过去,嘴巴里含着虾肉因此语气毫无威慑力,短促地采取国粹回应毫无理由的污蔑,说放屁。陈辉美滋滋地拉开啤酒罐,他吃饱喝足,因此对大厨的脏话既往不咎,吃完后还踩着人字拖慢悠悠地走进厨房,围着一条不太搭边的粉色围裙(充话费时送的)去洗碗。

那种感觉太好,且仿佛顺利到一切都应该这样安排。张淇垂头又喝了一口酒,陈辉侧头,看到张淇半张脸笼在大排档昏黄的灯光下,距离太近,才连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陈辉突然忘记刚刚想说什么,只是心里一动,再定睛一看,张淇已经侧过脸,无声地询问怎么了。陈辉抬手覆上胸膛,察觉心跳一如既往,而四周还是金鼓喧阗,于是摇摇头转回身,把刚才的一切归结为转瞬即逝的错觉。

 

当晚张淇跟着陈辉回了他现在租的一间二居室,阿勇大半夜给陈辉传来简讯陪女友度过漫漫长夜,欠欠地祝他一个人不要孤独。陈辉一边咬牙切齿地按着传呼机啪啪打字说滚蛋,一边忙碌地从厨房端出去一杯凉白开,生怕自己动作再慢上一步,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就会又消失不见。

客厅里没开大灯,只留下两盏盈盈昏黄的小灯泡用来照明,后果就是细节处看不太清,反倒把张淇勾出一层很细碎温柔的剪影。陈辉捂着心口,适才那种心脏一动的感觉再次毫无预警地传来,因此他再开口时有颇几分怕被人看破的心虚,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后充分发挥自己办事处主任的良好风范,大度地一挥手,说:“阿勇刚给我发消息说今天不回来了,不然你就在我房间凑合一晚,我睡他床去。”

“咱俩又不是没睡过。”张淇放下水杯,光线昏暗他也看不清陈辉,然而灯下看人三分美像是铁的定律,尽管陈辉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条定律在他这个情人眼里也奇异地适用,于是张淇眨了眨眼,又逗上一句,“生分了是吧?”

“我靠,不是,不至于,哪儿能啊。”陈辉心里那点不可告人的小九九被另一位当事人用最直接的方式点破,他连忙矢口否认,开口时也斩钉截铁,说完话才觉得好像反应过大,又挠了挠头找补道,“这不是怕你不习惯吗,我这得对你多好啊!”

张淇哑然,站起身时声音还带着几分笑意: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不用,咱俩谁跟谁啊。”陈辉把胳膊肘压在他肩上,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过去,呼吸凑在一处时有些热气盈成淡淡的水雾。张淇侧头看去,看到陈辉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眼角下到颧骨,以及灯光下侧脸的剪影,鼻子酸了一下,心里溢出一点很柔软的情绪。

他想,你的十九岁,二十三岁,二十四岁,我现在都参与过了。

 

 

 (4)

这一觉张淇睡得很好,好得仿佛过得有些久了。等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先被一束炫目的白光刺得眼睛酸涩,几近淌出泪来。而等到那种头昏脑胀的眩晕感消散一些,他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四周来往的路人讲话时还带着他刻印在骨子里的口音,有拖着行李箱拿着有点破旧的地图问路的,还有忙着将拥挤的人群推到安全线以外的穿着绿色大衣的乘务员,正对着的站台挂着两个在风中猎猎作响,大张旗鼓地晃动的中文汉字。张淇站在原地时有些不可置信,那两个汉字就在眼帘里笃定地摇晃。北京。

这是北京的车站。

一位火车上下来的旅客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张淇适才回过神似的忙往一旁撤开一步,而就是这一步,再抬头时他看到穿着一件军大衣从车厢中出来的陈辉,裹挟在径流的人群中走下来。火车轰鸣的汽笛声穿透岁月的长河,张淇愣住,定定地和他对视,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地迈过摩肩擦踵的人流走到他面前。

这一眼里好像亘古融过千年,时间在流经中是一截短促的针,刺破每一段记忆的气球,因而能够以强烈的感触知觉刻印在心底;而有时,一秒又漫长得好像能经历一辈子。日光冗冗漫至身前,张淇觉得有些热,他看到陈辉古铜色的脸庞上有来自远乡的痕迹,深邃的眼睛眼睛因为充血而浮肿,面容瘦削,颧骨凸起,脸上生长着疲惫的青茬。张淇只是站在原地,在这一瞬间却好像已经去过远方,于是他笑起来,像面对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对着陈辉缓声道,你回来啦。

三十二岁的陈辉,甫经历一场足以改变他一生的旅行,后在死和生之间懵懂地闯过一遭,适才恍然过许多所谓尘世物事,名啊利啊,金钱啊梦想啊,诸如此类桩桩件件,最绝望的一刻过去之后会猛然间看清楚很多东西,也会放下很多东西,回头看的时候觉得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往也不过尔尔,在心口结了疤之后又被时间穿透成一种虚无的幻影,而脚底下的路依旧看不分明,前方好像浓烟滚滚黄沙漫天,永远看不分明。而此时他站在北京的车站里,他起始和终点的一刻在此弥弥,四周背景是晃动而模糊不清的影像,只有立在面前的张淇身上的轮廓是清晰的,对着他笑的时候有种很让人安定的力量。于是他如释重负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如一位长久泅渡的人终于遇到河岸,湿漉漉地从水中爬上来时还遇到递来的一方干净毛巾和烧热的柴火。陈辉看着张淇的眼睛,良久轻快地笑起来,应道,我回来了。

 

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了,陈辉从背包中打开钥匙一开门,就被迎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个狠的,两人一边捂着嘴试图挥散面前的尘埃,一边在墙上摩挲着打开了电灯。长久无人开过的窗户已经有些锈蚀了,陈辉用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两扇玻璃吱呀一声推开,楼下大街小巷的谈话声和叫卖声顿时一窝蜂地涌了进来。他转过身,拍开一个干净的椅子,和张淇说你先坐。

这个房子是他去西藏之前住的,彼时滚石给他一束心灵的照火,他也以为自己的梦想能够因此实现而发光发热。他在这个房子里闷头写了三四个月的歌,换来的却是一纸冷冰冰的告知书和人去楼空的房间,所有的一切带着他刚刚重新填充起来的憧憬一起消失殆尽。颓靡的几个月里他没再弹过吉他,后来离开北京,除了当时的座驾桑塔纳以外什么也没带,甚至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连手机都在行进川藏公路的时候直接丢到了草堆里,因此他的坐标便永远地停在了那里。空荡荡地来也能空荡荡地走,当时陈辉临着即将入藏的冷风,嘴里含着一点酸馊的血腥味,他以为那是死亡逼近时会在身上汇聚成的冷,因而没想到自己还有回到北京的一天,并且被这间荒弃了一年的房子呛到泪流满面。

房子内陈设很简单,客厅大概直接用作了工作场所,吉他就摆在沙发上,地上还滚着一只尘封的笔。张淇跟着陈辉走进洗手间,和他一块打湿了两根旧毛巾又接了一桶水,走回客厅开始做清洁。在一起之后他和陈辉差不多一个月会抽一天一块打扫一下卫生,好在他俩都不是特别追求生活质量的人,衣服也都是够用就行,尽管两个人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东西也不会很多,收拾起来自然不会太麻烦,主要是得把冰箱里没吃完的一些果蔬都清空一下,毕竟俩人都是一旦忙起来就昏天黑地找不着北的工作。想到这儿时张淇又想起冰箱里的那盒草莓,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一次次穿越的时间点里现实世界到底过了多久,他有些后悔没让陈辉当天晚上就吃了,还想着放到第二天配早饭,此刻便有点担心陈辉会不会忘记收拾,而让那盒草莓发霉。

他走神的模样一眼就被识破,陈辉喊了他一声,问,怎么了。张淇才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把桌沿的一小块擦得锃亮,旁边的地方却还是完全没动静的模样。他把抹布放进水盆里洗了一下又拧干拿出来,转过头继续擦着桌子,说:我没事,可能就是饿了。

这话倒不是遮掩,他在车站接到陈辉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时间表上的最后一班火车永远有最多的接站人。等他们穿破人流离开北京下班高峰期的马路再到家时,都已经快六点了。进门的时候窗外天色还是亮堂的,扫了一会儿现在就完全暗了下来,天幕透着墨蓝的光。陈辉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到了饭点。他在火车上的时候泡了方便面吃,但总不能让张淇又跟着他劳心劳力地收拾屋子又让他挨饿,于是放下东西,问一句:你想吃什么?

“都行。”张淇把桌子擦干净,陈辉已经套上了外套,钥匙在手上转了一圈,眉梢带点微不可察的笑意,讲:“去楼下吃个炒饭吧,之前那家店我总去吃,还挺好吃的。”

 

所谓的“楼下的炒饭”不过是一户中年夫妻合力开的小饭馆,烧烤夜宵都卖点,房间里头地方不大,于是许多座位就摆在外面,店主是个东北人,东西实在,为人大方,回头客自然多,天气好的时候总能到凌晨才收摊。陈辉很久不来,刚一落座眼尖的老板已经喊了他一声,随即很兴奋地走过来跟他抱了抱。陈辉拍着他的肩膀说:炒饭来两碗,肉串和酒也都随便来点。

店老板应了,这才注意到已经坐下的张淇似的,擦着额上的汗笑嘻嘻地问这谁,你兄弟啊?

我兄弟,帅吧。陈辉在张淇面前坐了下去,老板特自来熟地拍了拍张淇的肩膀,说我都没见辉子带人来过,你是第一个啊,关系很好吧?

张淇愣了愣,他还没说话,陈辉已经自然地替他接过了话头,打趣似的说了声行了啊,就你话多。那老板便大笑着走了,张淇抬眼看过去,陈辉刚刚鲜活的表情已经冷了下来,他俩坐在角落的位置,店门和路灯都不太照得到,因此陈辉的脸看上去像沉在暗里了似的,张淇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机会开口,因而短促地沉默了一下,气氛便一下静了下去。

“我去年去了趟西藏。”陈辉突然开口,声音很淡地散在夜色里,“啥也没带,就我和一辆桑塔纳,我俩闯进无人区了,牛不。”他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很浅淡的笑意,速度快得张淇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他听陈辉继续讲,“那会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就是有点不想活了。”

话到这里陈辉又顿了顿,一般开讲者中途停顿,聆听者必然要接上一句为什么,足以让这场谈话继续。而张淇没想到陈辉会突然讲起这件事,仰头看过去时还在沉默,一头黑发压着情绪看不太分明,他咳了一下,正想继续讲,老板已经端着两碗炒饭和一盘肉串走了过来,又给他们送来一整箱啤酒,还拍了拍陈辉的肩膀,笑着说:你之前还存了我这半箱酒呢,看你老久不来还以为你忘了,今天都给你上齐了哈。

陈辉忙谢过大哥,话题便停了一半,他哼着歌起开一瓶啤酒下饭,三两口吃进去一串肉,又喊张淇吃。张淇应了,也跟着吃了一口炒饭,发现味道确实不错。他作为上帝视角的获得者,也知道这会儿应该是05年前后,滚石退出中国市场,陈辉后来没把这事儿遮遮掩掩,但也不大肆宣张,只是周围的亲友们也没隐瞒过,想了解的人上个网也能知道个囫囵大概,真在一起之后陈辉反而几乎没提过去西藏那回事,偶有聊天时也只是像很随口地谈天论地间提及,仿佛有点无关紧要,但他知道这事儿在陈辉心里终究算一道分水岭,过来了,但不代表之前的路还能重走一回。

他陪着陈辉走了过去的一段日子,更有感触地看他一步步追梦被现实冲击,不放弃希望再次追逐,却又一次遍体鳞伤。前面两年虽然没遇上,但他也明白满心期冀被戳破时的意冷心灰,而“我懂你”的几个字与感同身受一起并不能真正慰藉受害者,生活的鞭子毕竟没有抽在自己背上。他对此向来也不善言辞,但陈辉却好像也不需要他多切实的回应,也知道面前这人一定在认真地听,因此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本来进藏前后就得这个准备一下那个准备一点的,人家备个十天半个月的都有,我那会儿啥也没带,就这么冲了进去,完了就在纳木错爆胎了。你知道吧,我当时就觉得什么也不想干了,随他妈的便吧。”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当时只是自顾自地往里头开着,窗外疯狂后退的蓝天和黄土都没有心思看,车载音响里循环播放着面孔的唱片,他就跟着嘶吼,吼到最后的一瓶矿泉水都喝光了,还渴得嗓子冒烟。开进公路前也没加油,他本想着到附近的城里了再加点,结果没想到油耗尽前竟然先在乱石堆里爆了胎,等待被人发现前又先被几头饥饿的野狼寻获,那时他在无人区里摇下车窗,确实有点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触,就好像意外和明天也不知道哪个会先来,然而等到真遇上了心里又出其的平静。陈辉把一串肉剔到饭里,很轻快地笑了笑:“但没出事,真没出事。我那会儿其实有点高反,又饿,看到狼反而就觉得随便,都行,干脆睡了过去,再睁眼那会儿就发现被救起来了。”

张淇帮他把桌上吃完的竹签子收了收,这会儿已经快九点了,店里人又多了起来,人群喧闹声中他看着陈辉的脸,目光穿透时冗余某种微妙的静寂之感,好像锣鼓喧天的一座之隔,他们之间却在播放着沉默的旧电影。陈辉两只手在空中虚虚抓握了一下,又说:“救我的是对牧民夫妻,年纪挺大了,不会讲普通话,一开始我们只能用手势交流。那个阿叔拿水罐晃晃,我点头他就给我拿过来,我要摇头呢他就把烙饼递过来,我要是都摇头,他就一只手在肚子那边不停地比划,大概就是说你得吃饭,不吃不行。”

他顿了顿,笑起来:“那饼挺噎的,阿婶就会把饼撕成小块了浸在酥油茶里给我。”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老两口到底叫什么,在西藏的那段日子里他把自己完全放空了,休养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帮着阿叔去纳木错湖旁边牧羊,湖面静的时候和镜子似的,能倒映出湛蓝的天,还有在天空下摇摇晃晃的风马旗。他知道风马旗是藏民悬挂起来用以祈福的,阿叔带着他在湖边坐下,他们不常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默地冥想。他穿着阿叔年轻时候穿的衣服,阿婶还给他竖一个大拇指,大概意思应该是好看。西藏高原海拔高,他去了没几天就晒黑了,整个人都脱骨出一种精瘦的感觉。他们出去了,阿婶会在家里煮好酥油茶等他们回家,晚上温差大,这种泥土小屋降温又快,阿叔会把家里厚厚的行军大衣搬出来给他当垫子,那衣服闻上去有种放了很久的木头的味道,陈辉却觉得出奇的放松。

张淇没打断他,只是在他沉默了一下的间隙里问:“好吃吗?”

“挺好吃的。”陈辉又开了一瓶酒,伸手过去和张淇碰了碰,“后来过了点时间吧,就突然发现互相比划比划也能了解大概的意思了,挺神奇的吧,就好像没有语言不通了。我在他们家大概住了一个多月,阿叔去拉萨买东西时还带着我去了趟布达拉宫,就是没进去,只是在门口广场上待着,他有一个很小的转经轮,还教我转,说祈福用的。”

他没跟张淇说自己在布达拉宫前和藏族老人坐在墙根晒太阳转着转经轮的时候还想着他,倒是没想着在哪,单纯想着希望他好好的。因此话到这里又顿了一下,他挠了挠刚长出来的发茬,指给张淇看,说:“我本来还想出家,头发都剃了,结果菩萨不肯收,说我凡尘俗世未了,红尘还缠心呢,出不了家。”

讲这话时他忍不住笑了,对面坐着的张淇也跟着笑起来,陈辉摸着还有点刺手的头发,像是叹息一般地讲:“我当时就还挺不解的。”

那会儿他和阿叔一块坐在湖边,太阳高悬,遥望巍峨的雪山倒映在眼里时会有种自己很渺小的感觉。阿叔给他哼唱了一曲藏族小调,旋律很清亮,陈辉坐在一旁安静地听,听完了之后,说他想皈依。已经过了大半辈子的藏族老人却好像并没有半分惊讶,只是笑眯眯地对他挥挥手,意思大概是说你还不够时候,你不属于这里,又指着在风中飘动的风马旗,手指着天比划了一下,好像是说菩萨也不会收你的。

陈辉自然不信,他也不信什么是时候没到,次日便拿着剪刀把自己养了很久的头发都剪干净了,去找了当地村落的一个喇嘛。喇嘛会讲点普通话,搞明白来意就带他进去,让他跪在菩萨面前沉思,房间里萦着很浓的香火味,他盯着烛台上菩萨的面容摇摇晃晃,垂首很安静地磕了一个头。喇嘛过了会儿又出来,跟他比划着说,菩萨说不能收你,你时候不到。

“什么时候不到?”张淇追问了一句。

“我现在也还没弄明白。就后来,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阿叔给我买了张回北京的票,晚上放我面前,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你还是属于那个地方。我教过他磕磕绊绊地说北京,又说我是从那儿来的,他问了我北京好看吗,我说挺好看的,就是也挺辛苦的。然后他拿给我看了一本什么心经,我那晚上就在那里看,看到睡着了,阿叔第二天早上就来喊我,我才从西藏出来。”陈辉把剩下的几串肉笼了笼,全放到张淇面前,“走的时候他给我煮了一碗酥油茶,说在西藏要给远行的同胞送茶的,用来祝游者出行一路顺风。我把那辆桑塔纳留给他们了,应该还能卖点钱。”

“回北京的火车差不多有三十多个小时,我就在火车上浑浑噩噩地睡了三十多个小时。醒来发现座位旁边的旅客又换了,我就找乘务员买碗面。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什么是时候没到,但又觉得天机不可泄露,到了的时候自然就到了,这么想就觉得轻松了。”

此时再回过头去追溯,仿佛又已经是一段隔世的记忆了,那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轰隆地开走,好像把他也送进了一段新生的开端,而起始之初他又重新遇上张淇,就同十九岁那年刚刚梦想初升的日子一般,天意也像个定数。他看着张淇伸手过来跟他碰杯,抬头时看见不远处的一个路灯,在夜色里闪得像一颗星星。

 

刚回北京时可能还没缓过神,休息了一晚,陈辉第二天醒来就开始蜕皮,脸上,手臂上,背上,几乎所有被晒过的地方都开始泛红,新生的,还嫩红的皮肤在晒脱的皮肤里颤颤地生长,连绵的疼痛无孔不入。张淇以前只晒红过,没晒伤这么严重,看到陈辉像蛇脱一样的情况,关心则乱,很着急忙慌地跑药店买了很多药膏回来,每天拿着冷毛巾给他在最严重的地方湿敷,陈辉说我真没什么事,然后有点喟叹地喝下张淇递来的一杯水。每晚睡前张淇会给陈辉敷上厚厚一层在冰箱里冷藏了一天的芦荟膏,冰凉的感触能轻而易举地和缓炎热的钝痛,他低头给陈辉上药的时候神情显得极为专注,陈辉每每低头看他,都会在心里蕴出一点柔软的动容。

既然伤情所迫不能出门,生活的娱乐就只剩下了交流和拌嘴。张淇把陈辉蒙灰了的cd机翻出来,擦干净了,插进碟,竟然还能用,俩人便经常安安静静地听歌,从北美的乐队听到国摇,或者是一些蓝调爵士。有时候就这么靠在一处慢慢地聊,聊着聊着抵着头睡过去也是常有的事。陈辉先前在北京的时候还在窗台伤养了一盆绿萝,离开一年,号称最好养的绿色植物之一也黄了叶片,萎靡地颓在一起。张淇不知道从哪儿哪儿搞了点肥料,用来浇灌着窗台那盆许久没有人照料过的绿萝,每天定期地浇点水。陈辉说早就枯死了吧,张淇说试试呗,反正也不能再死了。

但是说不准也真是奇迹,不过两三天时间,那盆绿萝竟然重新长出了嫩芽。彼时陈辉躺在床上,午睡刚醒,他们栖身在曲折的巷尾,只有午后一段时光房里能晒进太阳,热络地涌进来,张淇站在窗台前,手里提一个用矿泉水瓶自制的喷壶,给绿萝干燥的土壤浇上水,他的身影被笼在光里,反倒有点看不分明。陈辉好像猛然间闻到一袭来自天山的凉意,经由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大陆的北边,他深深嗅了一口,恍觉好像还闻到绿萝生长的青涩草木香。张淇似是察觉到动静,转过头,声音很轻地问:“醒了吗?”他的鼻尖还盈着一颗细小的汗珠,陈辉看着,心里却突然动了一下,触感仿佛回到多年前还在深圳的那一夜,张淇也是这样在他身侧,只是此刻没有喧杂的声响,这种感觉才太过清晰明了,他伸手覆上自己胸膛,似那年初次察觉心动的一刻。陈辉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时候未到是什么意思。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露出一点很和煦的笑意,对着张淇点点头,问,“想去哪里逛逛吗?”

 

张淇对去哪里逛逛没多大的兴致,但是陈辉这样问出口,他自然也不会扫兴,只是多带了一把遮阳伞,把向来活得不是很精致的陈辉照顾得都有了几分无所适从,又甜蜜又心酸地带着张淇出了门。转悠一圈,先上街买了部新手机悼念在川藏公路旁寿终正寝的前辈,然后带着张淇上了公交。

张淇一头雾水,问:“我们去哪儿?”

“门头沟。”陈辉坐在窗边言简意赅地答复,听着公交车播报员甜美而标准的普通话,窗外的风景向后疾驰,他转过身面向张淇,把手搭在座椅靠背上,“……我小时候就在那儿长大的。”

但凡去门头沟总绕不开潭柘寺,张淇也是北京人,但也就小时候周末去过两回,印象还停留在众多的香客人流里。然而现在是工作日,下午来往的人就少,大部分是来爬山锻炼的老人。他跟着陈辉轻车熟路地先走进了寺里,甫一迈进门,四周就庄严而静谧,蝉鸣深深,连脚步都下意识放轻了些。山里比市区凉快点,夏天的炎热都像被驱散了几分,陈辉伸了个懒腰,又指着前边一头石狮子,说:“我小时候还在这拍过照呢。”说着人已经走了过去,很怀念似的摸了摸狮子的脑袋,又在狮子旁半蹲下身齐平,一手绕到眼前比了个耶,撺掇着张淇给他拍了下来,随后又对着手机里有点模糊而失真的仿童年照评判上一句,“还行,挺像的。”

“像什么,小时候?”张淇应了一声,又道,“下回让我看看。”

“以前更帅,懂吧。”陈辉笑眯眯地把胳膊肘撑在张淇肩上,带着他往寺庙里边走。潭柘寺向来以求姻缘灵验而闻名,这是陈辉跪在菩萨前了才想起来的一件事。他睁眼,在余光里看向跪在一旁的张淇,又看向高高在上的菩萨,默不作声地想:你要是真能显灵,就祝我喜欢的人能心想事成吧。

而张淇跪在一侧,虔诚地想:菩萨你要是能听到,我希望陈辉能好。我就希望他能好。

 

从门头沟回去,陈辉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家人和以前的朋友,欧洋在电话那头跳着脚骂他没良心的消失这么久都没个声音,又犹豫了一下,说他现在和高旗做不插电演出呢,喊陈辉有空的时候来看看。陈辉嗯地一声应了,挂完电话,张淇正好从洗手间出来,把拧干的毛巾往他后背上敷。他的晒伤其实已经好了七七八八,新长出来的皮肤和别的地方比起来有点透着粉的嫩,摸上去有些痒。陈辉躺在床上,任着张淇对他“上下其手”,他把手机在手里转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过两天有时间不。

“有,怎么了?”张淇给他背上抹上一层芦荟胶,又看着陈辉转过头来笑嘻嘻地讲,“欧洋说搞了个不插电演出,喊我去看,一起呗?”

“行啊。”张淇利索地答应了,“什么时候?”

陈辉手指搁在床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就过两天,过两天周末了去。”

而所谓一旦有什么念头了,时间就过得很慢,而一旦到了那天,又觉得一切过得很快。欧洋给他留了个最前排的票,陈辉带着张淇到了先锋剧场里时还有点恍惚,随后表演开场,欧洋见着他了,还跟他挥手打了个招呼。舞台上的光照下来,好像全部的视线都聚在这里了似的。欧洋在台上弹着吉他,陈辉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来,张淇听了会儿又忍不住侧头看陈辉,看到他专注的侧脸,于是压低声音问:想弹吗。

想。陈辉回得很果断。

张淇笑起来:那就去弹。

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向来简单,喜欢和热爱足以概括坚持下去的原因,因此劝慰的概念也不过是简单的,想做就去做。而不出口的一句是,我能陪着你做。

 

演出结束后他俩没跟着观众散场,留到最后去看望老朋友。欧洋便带着他俩去后台,刚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陈辉:你觉着刚刚演的怎么样?

“挺好的啊,就牛。”陈辉笑起来,欧洋也跟着咧开嘴,问:那你要不要再和我们干一票。

陈辉愣了愣,心里头涌下一股熨帖的暖流,他想到刚刚张淇说的话,于是转头看过去,正巧张淇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对上目光后冲着他笑着点点头。陈辉于是转回来,视线扫过老朋友的脸,又融进墙上挂着的吉他。他慢慢地抬起拳头,跟着欧洋伸出的手碰上一碰,闪着眼睛讲,那必须的。

于是喜提重聚的人又凑一桌喝了整晚的酒,再散席时又是凌晨时分,月亮伶伶地挂在天上,欧洋和高旗就近居住,他俩在路旁吹了半天的风,终于拦到车回家。等到把自己收拾干净倒回床上时,天都快亮了。陈辉翻滚片刻却陡然觉得睡意全无,好像从来都没这么清醒过,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跳跃的光斑,意识到自己内心想摇滚的那束火苗,似乎从未熄灭过。

 

只是这一觉睡醒时,张淇只觉浑身酸胀,身上还被什么东西压着动弹不得,胸口闷得几近喘不过气来。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随即眼里撞进一盏平顶大灯,那是他和陈辉一块从家具市场里头挑回来的。因而他一瞬间愣住,好半晌才屏着呼吸转过头,男友的睡颜近在咫尺,甚至还不太安分地伸手环着他。张淇下意识地挣了挣,一旁的陈辉察觉怀里的抱枕不太安分,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几点了?

张淇伸手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更惊奇地发现日期不过是在他睡前的后一天,而门头沟的那轮烈日却依旧历历在目,清晰可辨。陈辉见他愣神,故意伸手去他面前晃了晃,颇有几分玩味地问:“睡傻了?”

“你才睡傻了,起来吃饭。”他在陈辉伸过来的手心上捏了捏,爱人温热的体温传来时也不似作伪。陈辉从善如流地缩回手,张淇便揉了揉脑袋起身下床,洗漱过后晃到厨房里边打开冰箱,那盒草莓还躺在冷藏室里边鲜红欲滴。他愣了一下,索性整盒拿了出来切成果盘。陈辉也跟着黏进来拿出牛奶倒进杯子里,趁张淇转过头时偷偷捏了一块草莓塞进嘴里,被张淇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制止,头也不转地道:“去洗手。”

洗手之前已然成功偷果一块的陈辉心满意足,帮着张淇一块把煮好的面条端上桌。张淇看着坐在一旁的人垂首喝汤,热气从他嘴里氤氲而起,突然开口:“我昨晚好像做了个梦。”

人这一生,总是会独自度过许多彷徨且孤寂的年岁,每寸光阴恨不得分秒必争,而在疲于奔波的岁月里骤然驻足,再回望时周身全数是稀薄而渺茫的雾气,灌进口鼻里发着阴森的冷,便容易感到孤独和可怖。可幸的也不过是还有人站你身侧,你感受到他的体温,因此不觉世事寂寞。

陈辉吃面的动作顿了顿,他喝下一口汤,抬头看向张淇,看着他融进正午的光里,而空气中弥着面食的香气。他笑起来,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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