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

约稿请私信,目前排单三月中

【淇辉】你的 你的(上)

是金主的约稿,大概是张淇穿越到陈辉四次的生命里的故事~全文3w字,为方便食用分上下发


(1)

张淇醒来时,才惊觉浑身像被重卡碾碎过又重组一般疼痛,身体里长势每一块骨头都在无声叫嚣着往外冒酸水。他撑着昏涨的脑袋低低哀嚎一句,挣扎着正想坐起身,突然听到旁边有人说:你醒啦。

他刚想开口,喉间却像着了火一般沙哑。刚刚说话的少年从不远处善解人意地抛来一瓶矿泉水和半个冷馒头,张淇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嗓子里烟熏火燎的疼痛消弭些许。那个少年单脚勾着椅子坐来床边,地板被拖出吱拉的刺耳声响,那张脸也从黑暗中一览无余地出现,张淇想要道谢的声音便顿住,——那是张他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形状的脸,只是身体还未完全抽条,面部轮廓也不如记忆中一般硬朗——那是陈辉的脸,甚至在他昏睡前还躺在自己身侧。张淇怔住,无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矿泉水,撞上陈辉懵懂好奇的眼神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家里,四处环望的房间狭小又杂乱,他此刻躺在房间唯一的一张床上,正面对上一堵贴满了花花绿绿招贴画的墙,乔恩正摇晃着蓬乱的一头黑发弹着吉他,脚上踩着一块看不分明的污渍。夕阳从房间唯一的窗户照进来,沿着床头照到陈辉尚显青涩的脸庞上,他咽下喉间一口干涩的腥甜,一时喉间凝滞,话顿在嘴里,有种不切实际的混乱感。

他最后的记忆是和陈辉窝在沙发上喝酒聊天看球赛,看完之后便互相搀着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因而以为是在梦里,第一反应是抬手掐上自己手臂,痛感却让他明白此时好像不是梦境。好在还没有以后那么人精的少年此刻并未察觉他迟钝的僵硬,只是不太修边幅地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怀里的吉他,眼睛亮亮的,带着一些难以言喻的跳动的喜悦:“你是谁,怎么会晕倒在我家门口?”

这话倒是不假,陈辉下午刚通过面孔的面试,就此从乐团杂活人士一跃成为了摇滚乐队的主唱,突如其来的消息颇有鲤鱼跃龙门之感,当时他最爱的一只乐队大概是Bon Jovi,临睡前听他们的碟,夜深人静时做梦看见自己站在台上疯狂地拨吉他,那种感觉一直遗留到醒时都还藏在身体里,于是回家一路上都有些飘飘然,雀跃时感觉走路都在打着拍子。随后他走进合租的大棚屋,先看到一个晕倒在他家门口的男人,生面孔,穿着看起来还讲究,看样子像是中了暑;然后他哼着歌打开门,先环望过房间内空寂四周,满腔欣喜在被空无一人的寂寞感笼罩出蓬勃的虚无,几近冲淡心中雀跃。先前的室友半月前搬走,他近来乐团事多,每日不过脚步虚浮地回来枕在床上睡一晚,初升朝阳从窗沿落进来撒到脸上时就忙不迭地起身换衣,然后日复一日地循环往复,此时手握在门把手上,几乎感觉不到房里的人气。他沉默一下,转过身,倚在门上思前想后半分钟,幼稚地俯下身和地上的男人比划过自己手臂上薄薄一层肌肉后,连搀带扶地将他搬到床上。

虽然说这是家有待商榷,但是搬回来这件事板上钉钉。张淇看着眼前比记忆中小了起码一轮的陈辉,像一切穿越剧的起始一般伸手在小臂上狠狠掐了一把,疼痛感让他恍然明白起码此刻并不是梦。他在脑海中试图组织一个能暂时糊弄过去的谎言,思前想后,飞速运转,深感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状况,沉默间陈辉又拨了一下吉他,好像也不是特别在乎他的回答似的,问:你听不听摇滚乐?

听。这种选择性疑问答复起来好歹方便多了,更何况这个也算是“本职”工作,张淇便长出一口气,答得很快,陈辉立刻开心起来,很装模作样地甩了一把头发,踩着凳子摇摇晃晃地说:“那我给你唱首歌吧。”

其实放到现在的时间轴里,陈辉也总爱给他唱两首,从背后很粘人地环着他时会唱,吃完饭被勒令不准吃白食赶去洗碗时也会杵在厨房里唱,洗澡时更是恨不得把音响带进浴室开混响live。张淇又拧开矿泉水瓶喝上一口,他对陈辉太过熟悉,熟悉到他指尖才刚刚划过两个八拍,张淇就听出来是在弹给我一点爱。面孔代表作之一,他对这首歌的了解程度估计不亚于面孔乐队最资深的歌迷。像是刻印在身体里的本能一般,他像很多年后的往常一样跟着陈辉的尾音轻声合调,声音不大,却次次都踩在拍子上,陈辉没想到捡回一个会back up的人,而且次次都合得恰到好处,因此眼睛放光,又惊又喜,一曲唱完便迫不及待地问:“你也听过这首歌吗,靠,面孔你知道不,就那个面孔乐队。”

随即没等到张淇回答,就露出两分藏不住的得意,眼睛闪亮得颇像一只狐狸,在踌躇满志地等待年轻有为的到来,又有意显得炫耀得低调些,说:“我今天被挑上了,主唱。”

话不讲全,只是很简单的几句,有种亟待人夸奖的模样。张淇曾听陈辉讲过自己当年是怎么被面孔选上的,不过大抵是在喝多了之后,成年人眉眼里蕴的那点喜悦多年后在缭绕的烟雾里也不太真切,而此时张淇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或者是应该称呼男孩更为恰当——眉眼间那点意气风发的少年感,顿觉出几分可爱的意味,放在往常大概他们已经亲在一处了,但这会儿张淇后知后觉又有些惊疑地想,现在陈辉恐怕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好放过这个念头,转而很真情实感地露出欣喜神色拍了拍手:“真的?好厉害。”

语气大概率有点类似于哄小孩,但确实是发自肺腑地祝贺。

而此时才十九岁的陈辉在完成与人津津乐道的分享欲之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又问:你是哪里来的,对了,你是不也玩摇滚,你在哪个乐队?

张淇犹疑地沉默了一下,眉间拧出一道痛苦的纹路,不似作伪,只是确实不知该从何言说。大概是脸上的表情过于真情实感,陈辉立刻回忆起学生时期看过的一些关于武侠小说里遇到失忆大侠的片段,那些情节此刻在脑海中闪过时清楚万分,他一一对比,突然惊觉每一处都能够对上号,因此再看向张淇时骤然有种肃然起敬之意。他紧张地捏紧了吉他,喉间上下一动,吞咽下一口唾沫。张淇思前想后,只得不太坦诚但别无他法地指指脑袋:“我忘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叫张淇。”

我是陈辉。陈辉立刻伸出手去跟他握一下,下一句出口时毫无滞涩,仿佛一切都顺水推舟:“那你最近要不要住我家?”

他对张淇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但又并不只是单纯地抱着他也玩乐队好像有个好兄弟的心思,而是莫名的从心底透出来的,浑然天成的信任感。他没想明白原因,只能归于是因为他在自己最需要一个人倾听的时候出现,又先行在心中留下了关于负伤的印象,于是很自然地唤起些许奇异的责任感。张淇握着他的手,很有力地晃了晃,几乎有些求之不得地说:好。

根据时间来推算,他这会儿应该在1992年的北京,别说是人生地不熟,更何况放他离开也不知道怎样回到现实,张淇看着陈辉还显稚嫩的脸,半晌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而能够在此期间看到年幼的男友,不失为一种过于惊奇而难得的际遇。

 

当晚陈辉念着张淇是病号,慷慨大方地把床让了出去,自己选择在狭小的一张弹簧沙发上凑合一晚,张淇不好意思和小男孩说咱俩以后保不准睡一个被窝,只得存了些新奇感地接受了他青涩的好意照拂。不过代价就是第二天起来,陈辉疼得后背像被锤炼过千万次,一早上没肯转过头。

张淇敏锐地问:落枕了?

“有点。”陈辉闷闷地回。

他俩在一起后,陈辉也不知哪里听来的一些传言,说睡硬板床对颈椎好,于是兴致冲冲地把家里那床席梦思收了起来,铺上一层行军床垫,次日醒转腰酸背疼,困得直打哈欠,还不敢大幅动作,生怕劳动到后颈。张淇看他神色就觉得又好笑又无奈,白天陈辉把床垫重新铺回来趴在家里补觉,他就出去找了个相熟的按摩师傅学了点两手,他聪明,学东西快,也算是一点就通,晚上回来就照猫画虎地把陈辉当新生代实验品小白鼠,热毛巾先敷上,再找准穴位,最后攥拳从耳根一路往下按娑。好在小白鼠配合,除了最开始夸张的两句疼得要死了之外就哼哼趴着没再动,看样子倒是享受得挺专心。等张淇满头大汗地结束了,陈辉才拧拧脑袋转过身,拿那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细密的汗,有点调侃意味地问你这哪学来的手艺啊,不错啊张淇,还挺行。张淇看他穿着一身白背心,身上小麦色的肌肉线条蓬勃而流畅,好半晌才收回手笑着讲,下午出去找师傅学的。

那会儿陈辉还大惊失色,现在张淇就敢面不改色地冲着小陈辉扬扬下巴,示意他趴去床上躺好,毫不谦虚又有理有据地说:“我以前学过一点皮毛。”

“真的假的啊?”陈辉看他一眼,感觉像是在看外星人。那年头大街小巷凡是做按摩的不是盲人就是一些无处可去的女人,前者带着墨镜走到床沿也需拄着拐杖,后者走到床沿上手之前先把衣服脱个精光。张淇看起来既不像前者又没可能是后者,于是陈辉心里登时又对他肃然起敬,宛如真遇到了世外高人一般,遂很乖巧地趴到床沿露出后颈。

他后脑的碎发零星地散乱,张淇伸手,指尖顺着他颈部线条落到肩侧。十九岁的陈辉还是瘦,像是身体迫不及待地抽条,营养却跟不上的伶仃,皮肉下包着一根有力跳动的筋脉,张淇循着记忆中的印象按到那块地方,他掌下的陈辉立刻发出一声鬼哭狼嚎的叫声,双手按在床沿挣扎着要逃,张淇半个身子控制住他,随后掌下再一捏,陈辉立刻不动弹了,他颤抖着手抓住身下的被单,有种自己好像被骗了即将交代在这里的感觉,好像是条被骗上砧板的鱼,离窒息大概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但随着张淇不断的动作,他后脑连到背部的一线慢慢开始热起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取代先前的痛感,他遂哼哼唧唧地缩回手垫到下巴,露出一点舒服的惬意,很有点以后在家装甩手掌柜二大爷的模样。张淇顿了一下,陈辉便转回头来,问:“怎么了?”随即他又很惊异地眨眨眼,把头转回来又转回去地转了好几回,最后捏着脖子看向张淇的眼里满是惊喜,“真不疼了,你好牛啊张淇。”

张淇便顺理成章地收回手,以擦汗的借口逃离刚刚的发问。他从洗手间出来,陈辉已经不知何时准备就绪,皮衣夹克大拉链,配上一双平板运动鞋,吉他背在后边,站得笔直,像一棵亟待长势的小树苗,倚靠在门边转着钥匙玩,看着他出来,脸上就露出一道笑,把钥匙在手心里抄好:“我今儿去排练,一起吗?”

“行。”张淇痛快地答应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陈辉刚带着张淇来到那个露天的小房间时欧洋正好弹着贝斯在引亢高歌,听见开门声看着他特惊喜,走过来很哥俩好地互相握了握手,又指着张淇问:这是谁?

我哥。陈辉一句话说得是毫不含糊,但这俩字足以让张淇出现的原因也毫不含糊地概述,于是欧洋很懂行似的嘿嘿一笑,冲着张淇伸出手:“哥是吧,你好你好。”

那一小句话大概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或者听者也无意,只有张淇有意。实际上陈辉比他大了七岁,尽管看上去好像在生活上总是张淇操心的事多些,小到大家一起督促戒烟,大到每天发愁吃什么,但陈辉也总能用自己多吃了七年饭这件事很不讲道理地压他一头,所以这会儿十九岁的男孩毫无芥蒂又顺畅地讲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有种想去扒拉陈辉肩膀让他再说一遍的冲动。但欧洋的手已经伸到面前,张淇便只好遗憾地把这个念头先压了回去,和欧洋握住。

毕竟是他们乐团排练,张淇没有参与,最后在陈辉特意替他搬来的一张矮脚凳上权当近距离欣赏以后有钱也看不着的花絮表演。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打着拍子,有一瞬间觉得灵魂在这个小房间里腾空出身体,才对现在的每一处感受都清晰又深刻,张淇倏地感到一种极不寻常的奇异。他看着陈辉站在房间中央和欧洋打闹,又看见他闭眼唱歌时晃着脑袋,还没蓄长的头发也一甩一甩的,还能窥到后来的几分神采,这些都让他觉得好像触碰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柔软的陈辉。这个认知让他整颗心在一瞬间几乎要化成水,他有些惊异而迟钝地想,原来他十九岁时是这样的!

那头陈辉拨弦又错了音,新来的鼓手胡伟对他颇有种“初来乍到的菜鸟”间的惺惺相惜之感,两人很快熟络起来,现在就敢调侃似的拍拍手说没事辉子,再来,接着捂着嘴嗬嗬嗬地笑起来。陈辉说不好意思啊再来一次,然后把被汗浸透的黑发撩到耳后。他的吉他其实弹挺好的,可能确实也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然而不肯长练,恐怕那时唯一闭着眼睛也能行云流水地弹下的歌一只手也能数出来——张淇看着陈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露出一种自己很谙熟的笑容,大概是每回嘴上应着练琴实际上无动于衷,只肯把不太真心真意的笑公之于众的表情,竟然很奇异地觉得有两分可爱,感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俗语也不是空穴来风,随后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陈辉不爱练琴的习惯可能是从小就有的坏毛病。

今天主要是乐队里大家打个招呼互相熟悉一下,所以散得挺早,欧洋把他们送出来,迎在落日昏沉的一片黄里。张淇跟在陈辉身后错开一步,现在十几岁的少年比他稍矮半个头,视线能轻而易举地顺着他后颈一线滴落的汗珠一起往下溜进宽大的短袖,欧洋把半边胳膊肘搭在陈辉肩上,吹出一口烟,声音很轻,混在雾里感觉都快散了,却有种郑重其事的味道:“我真挺看好你的。”

陈辉一瞬间有种触到某种玄之又玄责任的感觉,他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捏紧吉他,好像碰到一根茁壮奔腾的,关于中国摇滚乐的血脉,烫得他咬紧了牙关,一种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后槽牙却产生汩汩的酸痛,显得讲出来的话太一字一句,有种可以赌上一切的感觉,说:行,我会的。

 

晚上回去后陈辉率先把自己扔到了床上,裹着薄薄一层被毯滚上一圈,又滚上一圈,才满脸通红地盘腿坐起来,脑袋上还顶着一撮翘起来的呆毛,说:“我现在真觉得我跟在做梦似的。”

张淇接着他的吉他拨了两下,那琴音质其实一般,但看得出来主人照料悉心,有点年代感了但是状态还挺好,他于是手痒地弹了两下,才问:“什么做梦似的?”

“就,觉得我突然成了个主唱这事跟做梦似的。”陈辉看他娴熟地转换音阶,突然兴冲冲地讲,“你还会弹吉他?弹挺好啊!”

“稍微会一点。”张淇谦虚地摸了摸鼻尖,那头的陈辉已经很欣喜地接上了话头:“那能教我一下不?”

他没去乐团之前不过四处打打零工,也没接触音乐的机会,去了乐团之后,人家也是正儿八经根正苗红的戏剧团,觉得这种非正统乐器难登大雅之堂,放眼整个团里竟然也没人会弹。陈辉只好自己瞎琢磨,白天跟着乐团里的老师请教一下谱子的各种相关试图融会贯通,晚上就一知半解地去音像店租个碟自己学着每个音怎么弹,日子久了也算功夫不误有心人,误打误撞地略微领会了一点弹奏技巧,糊弄糊弄人弹个曲子倒是没什么问题,但真要说个一二还却是道不出来。这会儿逮上一个看着像是会弹的,马上有点明白了求知若渴是什么意思,看着张淇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期待和求知欲。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应该很难产生拒绝他的念头,更何况是平常催着陈辉去练琴都催不动人的张淇。他乍然听见陈辉这么个要求,先是有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反差感,随后很痛快地应了下来。他看着小孩兴奋到巴不得拿出个笔记本的认真架势颇有些好玩,逗他说:行啊,那得叫哥。

陈辉毫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劲的,横竖刚刚下午已经叫了一回,于是痛痛快快地一甩手:“哥,张淇哥!”

满足了下午时那点新奇念头的张淇有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他朝着陈辉招招手,后者很快地搬了张小凳子坐过来,脑袋凑得极近,呼吸都恨不得生动地缠在一起。陈辉半张脸蕴在黄昏的光下,张淇眯着眼出神地看了会儿,又低下头,耐心地和陈辉讲,你这儿手法错了,容易摁不到下个音。陈辉眼神真诚,悉心点头,上手跟着他试了试,发现用他的方法却是弹得顺很多,他马上笑起来,说你真行。

张淇乐了,这一瞬间觉得小孩也挺可爱。头回教学大概只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双方都被未吃晚饭的饥饿感打败。陈辉平常都在剧团蹭盒饭,自己在家就时白水配馒头,但虽然他和张淇亲近,却没有让客人陪自己寒酸的说法,于是准备破费一番去楼下吃个小炒,张淇已经站起来撸起袖子,露出精壮的一截小臂线条,问:厨房在哪。

陈辉租的房间实际上有个厨房,先前室友在时两人还会偶尔开火,后来一个人住时就无所谓,住惯了一时也找不到去处搬走,只好唉声叹气地先担着对一个人而言过高的租金。这会儿他先下意识地给张淇指了路,然后有点慢半拍地问:“你会做饭?”

张淇简单地应了一声,又问:面条行不。

用不着这么麻烦,去楼下吃点就行。陈辉心里滚动着翻江倒海的讶异,面上却露出点礼貌的推拒。张淇已经拐进那间有点狭小且鲜久无人问津的厨房里,陈辉怪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张淇擦了擦锅里的灰,找补似的解释,平时比较忙,不怎么回家吃……

张淇很理解似的点点头,从结着蜘蛛网的,能比他们住的房间更干净一点的橱柜里找到几根蔫巴的葱和一把挂面,看了看确定没过期之后熟练地拧煤气烧水,陈辉倚在门口,看着张淇的脸藏在热气蒸腾的水雾间,骤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从家里出来一个人为了梦想闯荡,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为他开过火了。

烧个面用不了多长时间,没一会儿张淇就端着两碗面走出来放到桌上,陈辉很有仪式感地双手合十,张淇还没提醒他烫当心点,陈辉已经端起来喝了一口汤,热汤烫得他舌头发麻,他夸张地用手当扇子扇着舌头哇哇乱叫,心里却异样的满足。

吃完饭陈辉自觉地去洗碗,洗完出来便一头砸在了床上。张淇推他,敦促,练琴去。陈辉趴在床上懒得动弹,整个人像一块你推归你推,我自巍然不动的橡皮糖,任凭张淇对着他的手臂上下其手,下巴搁在枕头上把声音黏糊得有点像撒娇,说:等会儿去,等会儿就去。张淇推了他两下,没推动,索性也就这么躺了下来,贴在一块的肌肤都被汗透得又湿又黏,他却不想起来。

 

那会儿有个传统,差不多一到两周在外交人员大酒店都会开个小拼盘。陈辉以前知道,却总是找不着时间去看看。先前因为主唱走了,面孔也有段时间没去演过了,这回找着新主唱和鼓手,欧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沟通了之后定下来周末去演一回,周五把这事儿告诉陈辉时,他兴奋得能跳起来,回家的一路上都跟着张淇翻来覆去地讲:唐朝啊唐朝啊,能他妈的跟唐朝一块演啊!

那个年代但凡红点的乐队都说不开唐朝黑豹,陈辉也不出其外。太兴奋的后果就是陈辉那晚上几乎没睡好觉,醒来的第二天黑眼圈浓得像国宝。精神倒是很好,一直到进酒店时前才有几分忐忑不安。他们那时候演出的环境和现在比确实过于简陋,一个小舞台,场子也不大,底下观众还没入场,几个扩音设备孤零零地陈在台边。张淇也是头回来这个称得上传奇的地方,见着了好几个只在录像带里看到过,后来退出圈子杳无音讯的前辈,也有两分唏嘘。他转过头正想对着陈辉说什么,先看到小主唱捧着个吉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于是拍拍他肩膀,道:“紧张?”

“有点。”陈辉深吸一口气,浑身透着兴奋的汗湿,神采奕奕地把四周看了一圈,眼睛里映出好几个试音的乐手,转向张淇时甚至要把他也刻在眼睛里似的,语气中藏着压不住的激动,“但我更期待。”

期待……今晚的上场,期待我能给摇滚乐带来什么新的东西。

他们对视的一眼里,跃过此前或往后横亘的年龄差,诞下一颗生的种子,蓬勃地长出热烈的火星。张淇笑起来,他用力地撞了撞陈辉的肩,说你行,你一定行。

 

然而等到陈辉站上舞台的那一刻突然觉得身侧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悬在头顶的一盏不太明亮的壁灯照得台下乌泱泱一片,陈辉把麦克风的位置摆正,脸上的表情严肃到近乎肃穆。那时做摇滚乐的人不多也不少,但大部分都不被看好,于是有人退缩,有人畏惧,有人凭着一腔热血撞得灰头土脸,有人说你们不符合主流审美,有人说听了感觉还能再活个几年……如此种种。陈辉深吸一口气,然后他弹响挂在胸前的吉他,声音响彻整个场地。

底下爆发如雷的掌声。

那晚除了他们,窦唯也带着新建的做梦一块来了,演出完大家伙合计着喝个酒吃个饭。来的人也不外乎都是些半大小伙子,大些的也就三十出头,精力都还旺盛,陈辉又是个乐于和人打交道的,没多大功夫就跟人混熟了,勾肩搭背地一起唱大江南北的歌。张淇开了一瓶酒,突然想起来这会儿的陈辉才刚成年,下意识地环视四周试图寻找目标,那头陈辉正搂着胡伟聊天,心有灵犀似的一抬头,正好和张淇对上目光,于是笑着朝他招招手,走过来跟没骨头似的把肩膀搭在他肩上,问:你无聊不,你要无聊我们就先走。

“我没事。”张淇仰头喝了一口酒,陈辉把自己手里的啤酒跟他撞了一下,有人走过来问陈辉:这谁,你们乐队的?

“这我哥。”陈辉笑嘻嘻地回得毫不含糊,张淇在有趣之余还罕见地有两分不好意思,矜持地回了声是。

 

他们还想着续摊,张淇看了看时间已经四点多了,陈辉又喝得有点多,差不多得靠他搀着才能站稳,就没跟去,提前和欧洋打了个招呼打算先回家。他扶着陈辉刚摇摇晃晃地走到外边,陈辉就迫不及待地搂着一根电线杆子开始狂吐,吐完了,头发一甩,差点就坐在刚刚那滩呕吐物上,还好张淇眼疾手快地把人扶稳了,才没让裤子遭受清白之灾。末了只好扶着他先去旁边的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会儿,陈辉吐完清醒些,后知后觉地揉着发昏的脑袋,问,这哪儿?

张淇捏着他手背:外边的公园,坐会儿透透气?

凌晨倒是万籁俱寂,那种先前众星捧月一般的热闹消退后,在心中留下一种很孤独的寂寞和空虚,陈辉捏着怀里的吉他一时有些恍惚,喊:“张淇。”

“怎么了?”张淇侧过头看他。

陈辉觉得讲这种话有点扭捏,但喝醉酒之后的神经有点迟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脱口而出:我刚是不真演出了?在台上。

“是,演得巨好,特好,贼牛,帅毙了。”张淇看他,心底被这凌晨的风吹得有点柔软,他想伸手摸摸陈辉的头发。

陈辉应了一声,又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真喜欢摇滚乐,真喜欢。”

张淇抬手搂过陈辉的肩,十九岁的少年还不如日后那般健硕,身体里却藏着足以燎原的火,筋络起起伏伏,绵长地蜿蜒出一条注定不平顺的路。他正想说什么,一抬头看到远方渐渐被染红的云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说:陈辉,看,出太阳了。

陈辉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看到悬在天际的,层叠的日出。

 

 

 (2)

张淇最后的记忆,是他和陈辉一起窝在公园的长椅上昏睡过去,沐着凌晨时分初升的朝阳,两颗头靠在一起,呼吸清晰可闻。而他再睁眼时,熟悉的疼痛席卷脑海,他怔忡地揉着脑袋从地上站起来,靠在墙沿缓匀呼吸。这里大概是个筒子楼,楼梯构造杂乱交错,房门上涂着五颜六色斑驳的油漆,最不缺的是随处可见的垃圾,而走进时就好像走进一个腌制过期的沙丁鱼罐头,他闻到潮湿,腐朽,发霉的味道,融在一处闷得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张淇晃了晃脑袋,这次没有十九岁的陈辉捡走他,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于是四处望了望,看到半臂远的墙上镶着一扇虚掩的生锈铁门,他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他犹豫片刻,鬼使神差地扶着把手将门推开。狭小的几平米空间,没有透气的窗,房里又闷又热,地板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泡面桶,他看到墙边的行军床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些不敢置信地绕开满地康师傅的空桶,又往前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

陈辉正躺在床上,没有昏迷前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狼狈地蜷着身子,额上冒着细密冷汗,像一只沾了盐的蜗牛。他身形单薄而瘦削,几乎凹进去的脸颊上漫着不正常的潮红。张淇顿时在三伏天里也如坠冰窟,心脏好像掉进万丈深渊一般,他咽下一口水,抬手还是伸过去搭在陈辉肩上,小声地喊:陈辉?

 

陈辉约莫是烧得迷糊了,做了一个冗长而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他见到了张淇,梦到他们在北京街头的公园里看日出,初升的太阳甫从天边升起,便吐出万丈火苗,毫无缘由地将他与周围的世界隔断,眼前悉数是扭曲的艳红,随后火苗升腾,将他吞噬得一干二净。他在浑身烧灼的痛苦里无声地呐喊,看到张淇在隔空拍打着什么唤他的名字,而他也艰难地在火焰中凑过去,试图去听张淇在说什么,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很微弱,却渐渐地丛生而铺天盖地,让他的意识一瞬间从疼痛中剥离出来,就此猛地睁开眼,胸口还在飞快地狂跳,胁迫氧气卖命工作。他手脚发软,涣散视线好不容易聚焦,面前的黑影便慢慢凝聚成型,梦中的张淇此时此刻正推着他的肩膀,叠声地叫他的名字。

他恍然间几乎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呼进肺里的空气灼热得几乎烧起来,他仿佛又掉进那片火海,那片吃掉他的舞台,他的吉他,他的音乐……吃掉他的一切的火海。他此时头脑昏沉,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却唯独有一根神经不听使唤似的清醒得要命,在大脑中镇定得像一根针杵在那里,泛着清冷的痛感,恰好足以支撑他看清面前男人的五官,看清他的眉眼嘴鼻,得以用来同四五年前的记忆对比,最后严丝合缝重叠,才发觉别无二致,因此他用那根清醒的神经推算出唯一的可能性,陈辉眼角泛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却白到发青,很冷淡的,仿佛事不关己地开口:我是不是死了?

这句话好像耗尽他所有意识,因而再次阖上眼,陷入沉寂昏迷,任凭张淇再怎样推搡也没有醒转的迹象。掌下的肌肤烫得灼人,张淇浑身都湿透,却分不清是被吓到出的冷汗还是因为天气太热。他对生活常识的掌握可能比陈辉好上些许,但也仅限知道发烧病人要捂汗吃药的程度,只是现下陈辉已经满头大汗,看来所剩无几的方法中第一条就此路不通。他起身在四周看了看,从架子上取下一块用了有些日子,上面破洞下面拉出流苏的毛巾,适才发现这方小房间里确实就如所见一般大小——连厨房和洗手间也没有,四面墙壁挤压得人几乎窒息,他匆匆地拎着那块毛巾往外走,终于在走廊尽头找到一个洗手池,走过去才发现身后恐怕就是这一层楼的卫生间,走近两步便恶臭萦绕,奇异的污渍顺着关不严实的门缝往外流淌。他愣了一下,心下陡生一种颤抖的,难以言喻的酸楚。

十九岁的陈辉,是一轮亟待升空的太阳,活力,纯真,对梦想一往无前地横冲直撞,此时此刻的陈辉,躺倒在深圳街头巷尾岌岌无名的一张行军床上,生命仿佛即将消逝在时间尽头,也不会有人察觉。张淇抬手撑在洗手台上,石板上丛生的青苔在指腹下有种难以言喻的粘腻触感,他垂首握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堪堪能将那点莹润的泪收回去。随后他拧开水龙头,将毛巾浸湿,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中年妇女,脸色蜡黄,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睡衣,目光呆滞而缄默,见他离开了,便机械地上前,打开水龙头,冲洗手中提着的一把焦黄的青菜。

张淇握着毛巾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您知道附近哪里有医院吗?

那女人甩甩手,几滴水珠便迸溅在他身上,她转头看他一眼,眉头先以一种照例姿态拧成一团,随后又漠不关心地收回目光,开口时声音粗哑,语气带着一种怨天尤人的冷言冷语:“谁去得起医院,楼下就有药店。”

张淇忙向她道谢,三两步快步走回房间时,依旧觉得如芒在背。

 

他刚加入黑豹时听见的质疑很多,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在黑夜中一点点探索,才一路摸爬滚打到被光照得到的地方,艰难也不为外人道,左右没有人的成功算得上轻松,只是此时的张淇坐在床沿,细致地把毛巾往陈辉头上摆时,顿时又不住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陈辉年轻时过得应该算不上好——但实际上后来在一起之后的陈辉也很少提自己以前的事情,每次不过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于是也只有些许朦胧模糊的感觉,先没有亲身实地的感同身受,后只是云里雾里的一知半解,直到此时才有一种阔别之后的唏嘘。张淇伸手,屈指在陈辉烧红的脸上很轻地划过。

他先前翻口袋时才发现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百元大钞,还是陈辉塞进来的。在手机支付已经成为主流的今天,陈辉依旧保留一点似乎来自上个世纪的小习惯,例如身上总要带一些现金。用他的话来说,是防止购物时突然出现意外,导致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打电话等人来为他付款,或者卖唱一曲的情况发生(不过他总觉得陈辉并不介意后者的践行,因为这听起来很摇滚),虽然这张纸钞一直没有派上过用场,或许也在洗衣机的滚筒里转过风暴般的几圈,但张淇觉得这或许是今天遇到最好的一件事,因为那张纸币展开时除了有些皱巴,但依旧完好无损。

张淇看了还晕在床上的陈辉一眼,攥着钱出门。

 

那个女人口中的药店出乎意料地好找,他刚下楼,推开锈迹斑斑的铁制大门,就看到对面一个摇摇晃晃快要垂落的招牌,“仁和”被雨水洗刷成“二口”,竭尽全力地在霓虹初升的傍晚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路上倒比房间里凉快些,大概是因为通了风,也把夏日的闷热吹走一半,他把头发撩到耳后,快步穿过马路走进药店。

药店地方不大,推开沉闷的门帘,在里头先看到一位穿背心马甲的售货员,嚼着一块口香糖,脸上胡茬邋遢,眼底一圈青黑,见人来了,漫不经心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问:你要什么?

他们之前家里倒是有个医药箱,只是两个人恰好都不怎么生病,除了创口贴用得多一些外,别的药剂用的都很少,张淇站在柜台前顿了顿,骤然想到家里的药估计都放了有段时间了,不知道有没有过期。对面的售货员见他不答话,又不耐地敲了敲桌子,加重语气问:你要什么?

“噢……一盒退烧药就好,成人的。”张淇回过神,在脑海中快速搜刮信息,又把钱放在桌面上,补充道,“没有过敏史。”

售货员便打了个哈欠,从柜台里取出一盒小柴胡,扫码枪往药盒上刷了刷,随即又神情焦躁地狠狠敲了几下键盘,很不耐地把东西一推:“妈的卡了,破电脑。”

张淇拿起那盒药看了看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确定日期和功效都没问题之后舒了一口气:“我不要小票,多少直接收吧。”

售货员大概很久没见过这种自愿当韭菜的“冤大头”,于是痛快地应了下来,拿过桌上的纸币对着光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突然又拍回桌面上,轻蔑地翻个白眼:大哥,摆阔啊?拿个假币糊弄谁啊?

张淇顿住:“怎么会是假的?”

售货员扬手把那盒药抄回柜台里,这个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完成过无数次,然后他重新瘫回椅子上,呸掉嘴巴里嚼到没味的口香糖,一边用脚碾一边嗤笑两声:“你造假也造得有点职业道德吧,哪儿来的2005版一百元纸币啊?”

张淇愣了愣神,伸手拿起那张纸币时手指仍有些颤颤,且顿感几分滑稽。他看着钞票下端标着的四个端正的罗马数字,脑海中倏然传来熟悉的眩晕感,再张嘴时却无力辩驳,心脏被一种无力感深深攥住,他想到陈辉,想到将这张纸币塞进他口袋里的陈辉,想到他弯着眼睛嘿嘿笑起来的模样,又想到他现在躺在行军床上不省人事昏沉的脸。他沉默良久,低低地对着售货员道了声抱歉,收好纸币走出药店大门时仍觉困窘。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街旁的电线杆上几张没贴牢的形色招贴告示摇晃,觉得胸膛里好像漏进一阵风,促使他在夏夜里汗腺如同被冰冻,全身发抖。

而未来的男友还躺在深圳的一家出租屋,就他常识而言死神应该离此不远,可能还在四周恭敬地持镰站立等待时辰,张淇没有办法再拖沓,他依稀记得出门时见拐角有家金银店,招牌外挂了一圈细小的灯柱。他摸了摸脖子上不知何年买来的一条项链,银制的挂坠贴在胸膛冷硬而闪着细碎的光。他平常没有买首饰的习惯,不同那些快把自己栓成五金置物架的摇滚乐手,他向来是一身最精简的装扮就上台,如今却恨不得自己长了三个脑袋十只手,桩桩件件都摆上金银装饰。

南方白日天热,因而夏夜长,此时有几个穿着白色汗衫拿着蒲扇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出来遛狗,街角推来一车“清补凉”,有几个小孩端坐在前,托着脸认真等待一块一碗的消暑利器。四处喧嚣声起,饭菜的香味融融进鼻腔,金银店在街头拐角,张淇快走两步,叩响了窗口。

他出货急,货也好,要价不高,只是换几百上医院的救命钱,诚恳交代,言辞热切,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开窗时还捧着一碗热腾的米饭,验过货后收得很爽利,还给他指了最近的诊所。张淇捏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一把钞票,攥紧了,压出折痕,他对着店主道了声谢,随即转身朝筒子楼走去。

 

 

陈辉再次从昏睡的梦中惊醒时,先看到面前纯白的一片,侧头看到撑着下颌打着盹的张淇,眼下青黑一片,嘴唇上被青涩胡茬漫山遍野地占据,他张口想说话,发现自己喉间干渴如同着了火,嘶哑而疼痛,只好抬手想去推一推张淇,动作却带动了一旁的输液杆,哐啷一下,张淇立刻睁眼,对上陈辉略有些尴尬的目光,长久提在嗓子眼的心顿时落了下去,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把手中攥着的一个钢制水杯递过去:“你醒了,要不要先喝口水?”

陈辉呆呆地接过那个杯子,里面的水温熨帖他指尖,他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张淇,开口时声音沙哑,问: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张淇从上至下看着陈辉,一时有些踌躇,送陈辉来医院挂上点滴(感谢尚未普及医保卡的1996,先登记了就能看病)之后,他也静下心想起现在应该是什么时候,历史洪流里的一星半点,却是中国摇滚乐历程上举重若轻的一笔,面孔刚解散,成员四散西东。他彼时还在上学,走过音像店还见过老板拿着一盒封面褪色的磁带唏嘘,而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摇滚对于陈辉的意义,此时才会站在小诊所的灯光下,对着刚二十出头的陈辉沉默不语,安慰的话太空,而眼前的男人想必听得更多。

刺目的白炽灯让他有些晕眩,陈辉却只是喝了一口水,垂着头低低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张淇从口袋里摸出一袋饼干递过去,陈辉接了,他才讲出蹩脚的借口,翻来覆去,前前后后,无外乎一句突然有事。陈辉脑海中盘旋太多疑问,什么事,为什么杳无音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而他嚼着饼干,却没有深究的力道,前所未有的疲倦让他的眼皮沉沉地垂着,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向来不愿把伤疤揭给任何人看,也没有诉苦的习惯,一来是觉得把自己的情绪带给他人而言是负担,二来也是觉得自己的苦痛在没有身临其境的情况下充其不过换来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切,而这两种他都不愿意旁人看到,可如今见到久别重逢的,先前被自己当成一位亦师亦友的兄长的张淇时,心口却如坠千斤,恨不得把过往的一切倾诉如倒豆。

但他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觉得累,便安静地把饼干吃完,随后靠在椅背上阖眼,这一闭眼,他就陷入了迷糊的昏沉,陈辉能听到四周细碎的声音,大概是张淇检查他点滴时碰撞了输液柱,还有脚步声匆忙在四周盘旋,压低嗓音的说话声,如此种种,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直到不断躁动的意识缓缓平静下来,再陷入梦乡。连日来他因为身体不适许久未曾睡个好觉,现下张淇在他身侧时,陈辉有种毫无来由的安心,平白无故得正如他对张淇毫无来由的亲近。

张淇看了看点滴的余量,在他身侧坐下,又从前台小护士处借来一床小毯子替他盖上。陈辉手掌上生命线横亘出绵延的一条刻印,张淇用指腹细细抚过,末了又攥住,他看着陈辉靠在座椅上睡觉,模样很沉,毫无防备,张淇意识到这一点,喟叹之余,又升腾些心酸的柔软。

 

等到第二天睡醒,陈辉的烧已经退了七七八八,医生说他还是年轻,病好得快,便开了几帖药让他回家。张淇接过单子对他连声道谢,走出病房时,陈辉正靠在门前的不锈钢长椅上发呆,目光沉沉却不知在看向何方。张淇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回神了。

陈辉适才反应过来似的,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时脑袋还有些晕,张淇连忙把他扶住,陈辉便打着哈哈讲了两句抱歉,接着踌躇一会儿,问:“这看个病多少,我现在没有钱,但是一定会打工还你的。”

张淇沉默了一下,到嘴边的没事就在短促的沉默中囫囵咽了进去。他没接话,陈辉便嬉皮笑脸地再开口,语气带两分刻意的调侃,讲,我再回去发传单,卖衣服,或者捡破烂都能还你,有手有脚的,放心吧。话顿了顿,张淇却依旧没答话,气氛便一时尴尬地沉寂,陈辉偷眼去看张淇的表情,但逆着光,看不太分明,他牙齿咬着下唇,尝到一点腥涩的血气,还待讲些什么,然后听见张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低的,沉沉的,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讲:你不能这么活。

这么活,这么活是怎么个活法。陈辉目光闪烁了一下,胸中先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还没待问出口,张淇已经抓着他的手,力道有点大,但他没躲,所以听见张淇说,你的手还是要拿吉他的,你,你弹得很好,唱得也很好,……你能行,我一直都挺你能行。

他嘴拙,不太擅于讲这种话,心灵鸡汤更是扫一眼而不进脑子,现在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他只是盯着陈辉的眼睛,看到一双深深凹进去的眼窝,干巴巴但是真挚地又重复一回:你能行,相信我,陈辉。

医院走廊里还盈满消毒水的味道,走廊尽头的窗户泄进来正午时分的光,陈辉看到空气中漂泊浮沉的些许粲金色的灰尘。他眨了眨眼,看着张淇诚挚的眼睛,手腕上传来一点细微的痛感,他张嘴时却讲不出话,胸腔渐渐被某种熟悉而奇异的热切填满。

那是他久违的,对生活的热切。

 

出院之后陈辉休养了几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张淇那几句话真的为他带来了好运,他临着准备出去找工作碰运气的头天晚上,接到一个之前的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有个夜场的老板这两天在找能唱摇滚的歌手,问他要不要去试试。陈辉当时正穿着一件老头汗衫嗦着面,听到这消息时差点被面条呛到,一边狂咳不止一边跟朋友手忙脚乱地道谢,张淇从外头上完洗手间回来,见他捂着胸口猛拍,便忙快走两步上前给他拍背顺气,陈辉好容易止住呛咳,冲他比个感激的手势,又听见朋友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地讲,辉子,你今天心情很好?

怎么说?陈辉确实心情很好,用肩膀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收拾碗筷时甚至还有闲心哼着小曲。朋友便又笑了笑,说,之前每次打给你都担心是最后一次打给你,生怕哪天你就接不起来了,现在好像好了,没那种感觉了。

陈辉顿了一下,他站直身子,恰好看到张淇抬头,朝他僵直在原地的动作投来一个疑惑的视线,然后擦了擦嘴,很习以为常地伸手,陈辉便自然而然地把手里的餐具递过去,仿佛一种过于熟练的习惯,而后他看着张淇端着两人份的碗筷走出门的背影,沉默片刻,对着电话那头轻快地讲,不会的,活得好着呢。

 

次日张淇陪着陈辉去找夜场老板“面试”,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之中顺利得多,他只是刚刚献唱一曲,老板就毫不犹豫拍板地选定了他,钦定他明晚过来报道。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两个小时。陈辉走在街上时还有一些恍惚,仿佛没想到好运再次降临。他们过来时还担心会面迟到,特地提早出门坐了公交,现在事情结束得早,特地空余出的整个下午便显得有几分无所事事。既然没有要紧的日程安排,公车省下的两枚硬币就被他换了街边小店里的两个大脚板,陈辉幼稚地和张淇刚拆出的冰棍碰了个“脚趾”,然后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让它变成了“脚底板”。深圳的夏天热得惊人,光是站着不动都有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吹过的风也不宜人,刮起宛若地狱火山口的烫刀子,切割过张淇手中攥着的冰淇淋,混成一滩粘腻的糖水。

那头陈辉已经三两下吃完了整根,叼着木棍踩着很嬉皮士的步子,晃悠悠地荡进旁边的一家音像店,手指划过摆在门口展览的一架磁带盒,半晌又毫无兴致似的收回手,转头看向张淇,看他咬着那根冰棍吃出一种七十岁牙口的风范,遂很大爷地把手背在身后走过去对他发出谆谆教诲,诸如雪糕需要大口吃才爽这种毫无根据的谚语。张淇舌头被雪糕冻得泛麻,听他在耳畔很碎碎念的叨叨,那点凉意须臾又融在了夏日暖阳里。

于是回家后,两人皆毫无意外的全身是汗,匆忙洗漱后便倒在一处睡了囫囵觉,醒来时竟已到第二日下午。陈辉先从箱子里翻出原先陪伴他度过许多年的吉他时,摸到包上沾着的灰尘,顿时唏嘘两分,再拉开拉链,看到吉他仍静默地淌着光。陈辉伸手摸上去,划两下,音色竟然如之前一般好。他捧着吉他坐在床沿,弹了一首给我一点爱,弹完对着吉他静默良久,顿时有鼻酸的冲动,感觉这位老伙计等这一刻也等了很久。

 

夜场老板划给他的“办公区”在进门后都一角,黑色幕帘拉开后是一小方木制舞台,当晚他们去夜场,先和临时凑出来的几位乐手见了面,互相很恭敬地寒暄结束,陈辉利落地跳上去,久违站上舞台让他体内的热血竟然依旧贲张,他环视下面觥筹交错的人群,而张淇在台下与他点点头,他顿时又安下心,在噪响声中先用一曲当时在摇滚圈别负盛名的梦回唐朝拉开帷幕,他捧着吉他在音乐声中奔腾咆哮,已经半蓄起来的长发随着脑袋晃动一甩一甩的,轻而易举地把整个场子都点燥。

请他的决策做得再好不过,那晚的收益如日中天,老板依言给他日结的两百,甚至还请他喝了一瓶酒。他们走出场子的时候,差不多凌晨四点,深圳歌舞升平的夜又结束一晚,路上都是不归的行人,酗酒整宿的摇摇晃晃,下班赶着补觉的蓬头垢面,路旁早餐摊和夜市烧烤摊交接,张淇有些倦意,精神却好得很,他和陈辉并肩缓慢地沿着盲道走,蓦然发现先前还矮他半个头的人现在已经和他一般高了。陈辉侧过头,捏着手里攥着的两张红钞,突然很哥俩好地凑过来搂住张淇的肩膀:“今天赚到点钱了,走,哥请你吃烧烤去。”

张淇由他带着往还没收摊的烧烤架走去,落座时先豪气干云地要了一盘小肉棒,再点上两瓶啤酒,顷刻之间就把一晚的收入花出去一半。陈辉用牙咬开啤酒瓶盖,递去一串烤肉,再和他碰了杯,随后颇有两分怀念意味地咂咂嘴:“我刚来深圳时候,你知道吧,啥都没了,身上剩的钱撑死够交一个月的房租,那会儿发过传单,他妈的,真的热,还闷在那种毛绒的玩偶服里,见到一个人就冲上去跟他讲你好你好,看不看传单。”

他说的时候倒是从容自如,还手舞足蹈地伸出两只手去真像给张淇递传单,逗得张淇一边前仰后合一边又忍不住替他感到几分难过。陈辉又从桌上拎起一根烤肉叼进嘴里,混着一口酒咽下去了,继续讲:“后来我在东门老街那儿租了个地方卖衣服,我靠,你都不知道我生意有多好,他们都叫我老街王子。我差点都觉得我有商业头脑了,就巨天才那种,真,别不信,我跟你说,真的就是两三句话卖你一件,就这样,”——他突然双手撑在桌面上,熟稔地伸出一只手去翻张淇的衣领,眼睛里含着点调侃的笑意——“小哥穿这身帅爆了,亏不了,买完保准你俩月想不起穿别的衣服。”

张淇哈哈大笑,不轻不重地伸手去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讲:“穿俩月都给你穿臭了,王子。”

陈辉也收回手跟他一起哈哈大笑,把旧事和酒一块咽进去。

吃完烧烤也不早了,两人没有漫步街头的打算,便预备着回去。路上遇到一家便利店,陈辉说等我会儿,再出来时手里就提了一包烟。张淇隐隐记得先前他好像还是不抽烟的,于是问了句:什么时候抽的?

陈辉叼着一根大丰收,嫌风大,火机打了三回都没点着,索性蹲下身去,终于烧起一点火星,尼古丁久违地侵占他肺部空气,最后在叹息中榨出一团凝白的烟气。他顺着张淇眼神瞟了瞟,耸耸肩漫不经心讲:哪天突然就开窍了。

张淇便伸手,跟他要上一根,又凑去跟他借了火,一同在他身侧蹲下,陈辉索性就在路旁坐了下去,只是垂着头闷闷地抽,三口吐出一根沾湿的海绵头。夏日的白天来得早,此时已经有晨练的大爷大妈在路上遛狗,张淇伸手搭在他肩上,两者皆无言,只有风顺过头发,陈辉仰头,看到天际依旧灰蒙,远处却隐有金光频闪,一时觉得镇定且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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