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是我把他的头砍成了两半。
她的声音懒懒的，鼻音很重，咬字有些含糊，像正含着一块口香糖，随后她抬头，漫不经心地看来一眼，嘴里还咬着一根细凤凰，氤氤地升起些白雾来，漂过一头烫成大卷又干燥得像发黄枯草一样的头发，最后散在空中，混进我鼻腔里便成了一股融融的，混着腥锈的酸臭味。
她叫Cindy——起码她自己是这样说的，我垂着头在笔记本上局促地记了两笔，这才注意到她还赤着脚，脚背雪白，脚趾上涂着蔻红的甲油，但是有些斑驳了，Cindy注意到我的目光，很平静地笑起来，眯着眼睛，说，很久没有重新收拾过了，很丑吧？见我摇头，便又朝我伸手，问，你有没有烟啊，给我来一只，应该不犯法吧，先生。
就算是死刑犯也有再抽一根烟的权利，自然而然好比成年之后就能看A碟，一如此刻我看Cindy，好像看到深田咏美，肩上还印着两道红痕，像是内衣挣脱时的革命斗争。我在口袋里翻来覆去地找，最后只找到一根皱皱巴巴的，还有些湿漉的云烟，犹疑地递过去，她却接了，从沙发缝里找出打火机深吸一口，又躺下，闭眼，宛如一具美艳的尸体。
好像到时机了，我搬来一张干净的凳子，问，Cindy，你为什么要杀害他？
她睁眼，吹出一口烟，眼神飘忽，神态自若，沉默半晌，才讲，因为他打呼噜。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和煦恭谨，谦卑有礼。他陪她去做指甲，染头发，还会说她涂红色最好看，衬得手指好白，给她拍照时，说她头发好美，像招魂幡，招走他的心。她咯咯笑着，私以为遇上真命天子，天子骑着黑色的奔驰来，唯一的缺点是马达声音太大，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她上网购入种种耳塞，一一塞进耳道，凌晨时分却依旧恍若惊雷，从梦中吓醒，一身冷汗，雷公靠在她身侧，透着昏暗的床头灯，嘴角周围一圈青色胡茬，寸寸被呼吸吹得颤颤，好像对她无法入睡的嘲笑。
但她能够忍受，毕竟什么都有缺点，何况是奔驰王子。然而白日里工作，先被主管劈头盖脸骂上一顿，因为精神不济将新品低价卖出去多份，她上班以来向来都是销冠，长得漂亮，会做人，嘴甜，谁见了都要喊一声Cindy姐，从未这样唯唯诺诺过，今日损失赔付却是她三个月的工资，连新来的柜台小妹都敢说“Cindy姐，下次别这样迷糊了”，她笑嘻嘻地应了，背地里咬牙切齿，烤瓷亮白的牙几乎要出裂。她浑浑噩噩去茶水间泡水，不留神用热水在手上烫了个大泡，当即红了一片，疼得她忙把东西先留在这，冲去洗手间灌凉，后来好容易止住疼痛，回来取杯子，听见同事窃窃地讲“Cindy最近是不是生病啦，脸色好差，工作也都是问题”，她惊恐地再跑回洗手间，对着镜子扒拉自己的脸，指甲上的红好像褪色进眼睛，冒出一排凌乱的红血丝，她看到自己脸上加深的法令纹，看到眼下盘错的鱼尾纹，突然想起来手机里留下的自己过去的影像，他在她身旁，她抓着一个红气球，他们身后是摩天轮。她笑得好灿烂。
她突然崩溃大哭，坐在洗手间地面上披头散发，眼泪把妆容悉数蚀成白泪，终于有人听见她的呐喊，匆匆走来扶起她，以为是主管骂了，便一边给她整理衣服一边讲，大家都被骂过，不要往心里去；主管来了，也以为自己讲话太狠，生怕销冠就这样离去，懊悔不已地像往常一样给她端来温热冰美式，好言好语地哄。Cindy越哭越崩溃，想说，不是这样的，张口却依旧恸声，脑海发昏，止不住地号啕，像头丢失子女发疯的母兽。同事纷纷都劝，不要再哭了，Cindy，再哭好丑。
连着经理都惊动了，挥手为她允下半天假期，要她回家好好休息。她打着哭嗝，走出商场时仍觉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却没有精神注意，灵魂好像腾空，疲惫地拖着身体往前走。她打车，坐在后座，透着镜子看自己，妆容邋遢，头发蓬乱，恍如隔世，陌生至极。
他归家了，开灯，才发觉她坐在沙发上，搂着抱枕，蜷缩如一只蜗牛。他温柔地走去，搂住她，以为是自己近日工作繁忙，抽不出时间陪女友，让她生气，遂指着她的脚，说，Cindy，你甲油都斑了，明天我们去百货商店做个新的，怎么样，还要红色吗？
她怔怔，顺着他的手指才发现自己脚趾甲上确实花了些，大概是某次洗澡是不留神磕了一下，摔在湿漉地面，便紧随其后地想起他抓着自己脚踝，珍重至极为她上药的姿态，撰了一下午的分手再说不出口，只依在男友胸怀里，听他胸膛震震心跳，想，可以再忍忍。
晚上，他再打呼，依旧震天响，她再从梦中吓醒，眼睛圆瞪，此时若有镜子在她眼前，她应该能认出自己现在像所有灵异片中的凄厉女鬼一般的狰狞姿态，而此时没有镜子，她只看着男友的脸，恍惚间觉得他长出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突然，她想到同事讲，她家狗打呼，声音很大，她先生有一日拿把菜刀将它砍死。话至此，遗憾又唏嘘地讲，可它好乖。便有听的人追问，怎能这样？同事叹口气，轻描淡写地饮尽咖啡，说，可它吵，那又怎么办呢？她初听这故事，只觉荒谬，如今却鬼使神差，轻手轻脚地从厨房拿来一把切肉刀，攥在掌心里时却觉得神志清醒冷静，对每一处计算都恰到好处，如当初临高考做数学，条件分析是他打呼噜，而解答的方法老师讲过，像那只被砍死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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